伏日里的凌霄花（散文）

文/曹展

盛夏的骄阳，向来毫不留情，像一把灼烫的铁钳，紧紧夹住大地的咽喉。我素来畏热，入伏之后，便如一条冬眠的蛇，蜷缩在屋内，不敢轻出半步，只盼着阴凉能多留一刻。然而今日，风中有异样的沉闷，天边堆着铅灰色的云，仿佛天地正屏息以待——听说台风将至。这微阴的天色，竟给了我一丝勇气，于是缓步踱出户外，沿街信步而行，任思绪随脚步轻轻飘荡。

街角一户人家的栅栏上，忽然跃出一簇簇粉红的花来，像是像万花筒里的碎片纷飞，泼洒出一片炽烈的温柔。在灰暗云层的衬托下，那抹粉红竟显得格外醒目，宛如一缕燃烧的霞光，刺破了夏日的沉闷。我向来不识花名，只凭直觉判断美丑；从前遇见不识的花，总要怯怯地问一声主人，如今却只需掏出手机轻轻一扫，便知它唤作凌霄花。

这名字，倒与花性极配。它偏生在这最酷烈的时节绽放，仿佛专为与盛夏叫板而来。古诗有云：“凌霄花发红满庭，新蝉一声风露清。”诗人笔下的景象，蝉鸣清露，庭院生凉，何其幽雅。可我眼前的凌霄，却是在烈日的炙烤下昂首挺立，花瓣迎着阳光灼灼绽放，仿佛一场无声的对峙——花不惧日，日亦难压花。

我驻足凝望。那藤蔓如执拗的旅人，沿着斑驳的砖墙蜿蜒攀援，节节向上，毫不迟疑。叶片并不繁密，却衬得那一朵朵花更加明艳动人。花瓣薄如蝉翼，边缘微微卷起，像是少女裙裾的褶皱，在风中轻轻颤动。那粉红，艳而不俗，娇而不媚，似有朝霞的余温，又带几分羞怯的柔光。花蕊细长挺立，如剑般直指苍穹，仿佛要刺穿这闷热凝滞的空气。几朵花挤在一处，争相伸展，像是在向天空宣誓：纵使酷暑如焚，我亦要开得理直气壮。

《本草》有载：“凌霄花，蔓生，附木而上，高数丈，故曰凌霄。”这名字起得极妙，一个“凌”字，道尽了它的傲骨与志气。别的花在暑气中低眉垂首，萎靡不振，它却偏要逆势而上，开得神采飞扬，精神抖擞。难怪杨万里曾咏道：“凌霄花上凌霄去，自是君王不肯饶。”连帝王之威都不肯屈从，又岂会向这区区酷暑低头？

风渐渐大了，卷起尘土，吹动树梢。墙头的凌霄花随风摇曳，枝条轻颤，花瓣簌簌作响，却无一朵肯轻易坠落。它们在风中舞动，如一群不肯服输的舞者，在天地变色前，仍要跳完最后一支倔强的舞。我想，这花与梅花，竟有异曲同工之妙——一个傲立于冰霜之中，吐露寒香；一个挺身于酷暑之下，燃烧生命。一个在冷中见烈，一个在热中显清，皆是与天时抗衡的孤勇者。

雨点开始零星落下，敲在青石板上，溅起细小的水花。我退至屋檐下，静静凝望。那凌霄花在雨中愈发显得娇艳，雨水顺着花瓣滑落，宛如为它们披上了一层晶莹的釉彩，在灰暗天光中熠熠生辉。忽然想起白居易的诗句：“晚凉思饮露，朝出怯逢霜。不拟折来供，留看映水光。”古人赏花，重在清幽闲适，寄托的是淡泊心境；而我今日观花，却从中窥见了一种不屈的生命力——那是一种不问时节、不惧风雨，只管向上攀援的执着。

台风将至，街上行人匆匆，撑伞的、裹衣的、疾行的，皆在与天时赛跑。唯我一人，伫立于此，痴痴望着那墙头的粉红，竟忘了归途。这花不择沃土，不避贫墙，不因无人欣赏而自弃，亦不因酷暑将至而退缩。它只是默默攀援，静静绽放，仿佛在说：我生于此，便要活出自己的高度。

雨势渐急，如鼓点般敲打大地。我终是撑开伞，转身归去。回眸一望，那墙上的凌霄花已在雨幕中模糊成一片朦胧的粉影，却依旧倔强地挺立着，不肯低头。我忽然明白，即便明日狂风过境，花瓣零落成泥，也无妨。因为来年夏日，当热浪再度席卷，它定会再次攀上高墙，带着更盛的花簇，与烈日对视，与长天争高。

这世间，总有些生命，不为取悦谁，只为证明自己曾热烈地活过。返回搜狐，查看更多